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藍湖之約

2022-02-15 12:32:49 來源:《香港文學》雜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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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陳 曉 雷

  湖是風景中最美麗、最富表情的姿容,它是大地的眼睛,觀看著它的人也可衡量自身天性的深度。 ——梭羅《瓦爾登湖》

  1.

  九月二十四日上午,天空澄靜,難得的好天氣。我們從伊寧出發(fā),去看博爾塔拉州境內(nèi)的賽里木湖。

  車窗外,草地一片秋黃,進果子溝后,景色大變,眼前群山跳躍,杉樹松樹深綠濃郁,與蔚藍碧空、青褐山巖融為一幅畫卷,瞬間山野妖嬈。

  車過著名的果子溝大橋,漸下山巔入平川,又迎來漫長的黃褐色,大家視覺疲勞了,這場觀景盛筵才告尾聲。導(dǎo)游小劉說,朋友們先休息一會兒,再過四十分鐘就到賽里木湖了。

  車上再無說話聲,多數(shù)人閉上眼睛。我無睡意。二十年前,第一次見到賽里木湖的情景,在腦海里浮現(xiàn)。2000年的九月,我所在中直部委新聞單位在烏魯木齊開會,乘著西部大開發(fā)的號角,會后我們?nèi)挥浾?,組成新聞采訪組,開始了過伊犁河、上巴音布魯克、過天山大阪、直抵喀什葛爾的專題采訪報道工作。

  那年初秋的午后,我們終于見到了著名的賽里木湖。我的日記,記述其當時的“裸湖”狀態(tài):

  賽里木湖,即“賽里木淖爾”,是蒙古語,漢意為“山脊梁上的湖”。這座高原湖泊,海拔高度為2073米,面積為458平方公里。

  我們追秋而來,賽里木湖畔難得的清靜,游人已散,氈房多撤了,累累痕跡仍在。湖岸猶如一幅彩畫,湖水如藍玉項鏈,掛于金草地胸前,兩側(cè)蜿蜒的黛青色天山,像姑娘胸前的兩條粗辮子,嬌娜、嫵媚、優(yōu)美,清純羞澀,似乎世人尚未發(fā)現(xiàn)她的超異之美、迷人魅力。

  我看到四五匹馬兒立于湖邊,像在小憩、幽思。追著湖水,追著馬兒,手中的相機咔咔地響著。湖畔馬兒休閑,忽闖來三壯漢,圍著自己兜圈子,馬兒心境被擾亂了,馬兒瞪眼怒視著我們離開湖岸,“跟拍”卻沒有停止,直到它們與湖不再“同框”。湖水輕輕拍岸,湖是活的湖,湖是激情的水。在這里,水草、森林、山崗、飛鳥是血脈相通的,是鮮活的機體,是欲望的生命。

  這時,南面坡上走來一隊駱駝。我們靜靜等著抓拍,待駝隊融入湖光山色,讓靜態(tài)的湖有生命的動感。卻未知牧人何動機,趕著駝隊匆匆向戈壁跑去,動作極快的記者們也只拍到駱駝與湖的側(cè)影兒……

  這時,有位牧人牽頭牛來湖邊飲水。陽光下,牧人與牛與湖成了風景——這人畜與自然交融的“佳構(gòu)”!讓我們的相機再次歡快歌唱、快慰滿盈。

  天漸漸暗下來,湖慢慢亮起來。

  我在高處回頭望湖,眼前儼然一幅湖畔牧歸圖:羊群斑斑點點,如玉珠落彩盤,湖水幽幽靜靜,似藍光仙女飄然下凡。幾峰駱駝立于羊群中,如平疇大地忽遇山峰,格外突兀。駱駝為人類無言的朋友,其所受苦累,超過任何畜類。駝峰堅挺,身材健碩的它們,像幾尊移動的雕塑,守望著賽里木湖……

  湖邊牧人的氈房,炊煙裊裊升起。著紅衣服的哈薩克婦女走出來,被攝影記者小龍碰上,女人前行幾步,便彎腰揮著錘子砸地上的鋼釬,記者與她無意識間形成“巧合”。背景為戴著雪帽的天山,翻著浪花的湖水,羊駝牧放草地上。牧人氈房外,堆放的行李、奶桶、馬鞍子……我忙搶拍這幅生活圖景。

  我返回公路的途中,遇到四十歲上下的哈薩克牧人,他戴頂前進帽,面頰黑紅,很健康的樣子。他說,秋天是哈薩克的牧忙季,自己家剛搬來,還未安置好。問他羊群和駱駝,他說是三家合牧,自家有四百只羊、三峰駱駝。我贊道,再干幾年,你就是大老板啦!牧人無言,表情未變。天暗下來,湖水亮起來。我不得不離開了,上車再看賽里木湖,她變成了亮晶晶的大鏡面,白云、雪山、晚霞,湖中浮動,光影共舞。我腦際閃出一絲離別的眷戀,突然想為她寫篇散文,讓更多人知道這座高原之湖——藍色的賽里木。

  啊,賽里木湖,牧人的湖,迷人的湖,暖心的湖,圣潔的湖,留戀高原的湖,懷揣大海的湖……

  2.

  九月底回到長春,圍繞新疆,我整整讀了兩個月的書。

  我讀外國的《蒙古帝國史》、《茵夢湖》、《瓦爾登湖》、《中亞的沙漠和山地》,還讀《白輪船》、《貝加爾湖啊,貝加爾湖》。

  我讀王蒙的《半生多事》,張承志的《心靈史》、《大陸情感》,紅柯的《敬畏蒼天》。又想到寫新疆,不讀新疆本土人寫的書絕對不行,就找來周濤的《兀立荒原》、《山河判斷》、《高榻》、《蘸雪為墨》,找來劉亮程的《一個人的村莊》、《在新疆》,再次重讀,要點品讀。

  讀作家周濤的散文,其個性化描述,及哲思激揚的表達風格令我欣悅。在《伊犁秋天的札記》中,賽里木湖是這樣的:

  應(yīng)該讓思想的水漫成湖,特別是當你處在人生的秋天。

  讓溪流匯集起來,讓河水交匯起來,讓雨水或雪水貯蓄起來,根據(jù)地形自然的狀態(tài),造成一個非人工湖的海子,那就是湖。

  湖不是?!鼪]有那么偉大;

  湖也不是水庫——它要柔和自然的多;

  一般說來,他躺在那兒,有一種女性的味道。這除了因為它美,還因為它使周圍變得潮濕了一些,滋潤了一些;更因為它使天空也變了,變得涂上一層神秘的藍;使近處的山呈黛色,陰坡的松林幽靜;使遠處的山白發(fā)肅然,如老翁之守處女洗浴。

  一般來說,它躺在那兒。

  它不像山那樣遠遠地就跑過來迎接你,而是躺在那兒,等著你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它。它喜歡靜靜地微笑著看你吃驚。

  一般來說,這就是賽里木湖。

  一個思想就應(yīng)該是這樣,經(jīng)過無數(shù)條水系的源源不斷的補充,經(jīng)過地貌之下的顱骨加固合攏,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圓或橢圓的、深邃的內(nèi)陸液體領(lǐng)域。

  ……它深邃到使人不敢輕率地去游泳,僅只挽起褲腿在岸邊淺涉一番,就足以使人領(lǐng)略到它的內(nèi)涵,它強大而令人畏懼的吸力;而它的清澈透明,則讓人一望見底卻倒吸一口涼氣,那見底的明澈里,反射著無數(shù)層游動的光彩、光環(huán)、光斑,造成無法分辨的幻象,使真實與虛幻渾然一體,因而更加捉摸不清。這是那種比渾濁更深奧百倍的明澈!

  賽里木湖——多美的名字!

  這名字本身就有一種清澈的深邃,有一種高雅的韻味,有一種特殊的藍,令人心醉 。

  你是偉大的海洋撤離時留給伊犁河谷的一滴巨大的淚珠。汪汪的,閃閃的,既像美人腮邊淚也像英雄頰上淚,剛健而又撫媚;

  你就是我們的海。在亞洲腹地遠離海洋的地方,你給了我們一個海的縮影,一個海的模特兒,讓我們按照你的面貌在想象中放大去理解。因而,你又是本關(guān)于海的初級教科書……

  你與牧人的世界如此和諧。他們愛你,你也愛他們。你從不曾因為他們貧窮而鄙棄他們,相反,你把自己當成他們當中的一員,和他們氣味相投。你就是在他們當中找到平靜的,你必須平靜才能生存下去,而這,只有牧人才能給你。那些城市里的“湖”,你當知道它們的窘狀和自得難解難分,它們是供人娛樂的一池,而你,才是真正的湖。

  總是這樣,在遠離喧鬧的地方,思想默默地積蓄、沉淀,變得清澈起來,遼闊起來。

  從引文可看出,周濤對賽里木湖,不做過多客觀“記述”或“描寫”,認定賽湖存在樣態(tài)的同時,即深悟湖之“內(nèi)理”:天道、規(guī)律、哲思。這發(fā)掘和提升,是作家詩化的文學創(chuàng)造。

  其稱賽湖,是天山下躺著的豐盈女性,是“老翁之守處女”,是“海洋留給伊犁河谷的淚珠”,是牧人最忠誠的朋友……賽湖的存在,即大自然留給人類的萬福恩澤——這種認知超出自然描摹,其借自然之外形,引申上升致人類的精神層面,在作家看來,賽里木湖就是一部護佑自然與人類共存的哲學大典。

  二十年后的今天,我迎著強勁的秋風,再一次與賽里木湖相逢。眼前的這片湖水沒有變,湖畔也不再是“裸湖”,現(xiàn)在已有高速公路可直達湖東岸旅游區(qū),除管理部門外,這片坡地上建起一片樓堂館所,多家賓館酒店打著“高白鮭”賣點吃魚的廣告。今非昔比,賽湖已經(jīng)有了完備的旅游景區(qū),從園區(qū)停車場到湖邊游艇碼頭大約三百米。

  早年的記憶里,高原蒼穹,幽靜湛藍,賽里木湖深情溫潤,像位羞澀恬靜的姑娘。今天卻變得太突然,賽里木湖陡然變成了笑聲朗朗、風情萬種的美少婦,我足足懵然了十分鐘,才確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。

  賽里木湖在我看來,無疑于蒼穹賜于大地的藍寶石眼睛。我心中的、夢中的賽里木湖,你知道我飛越萬水千山再次來看你嗎?

  ——久違啦,我的賽里木湖!

  昔日的“靜僻幽湖、荒蕪孤路、羊駝獨牧”的舊貌已不在?,F(xiàn)在其周遭至少有四五處觀賞景點,東岸游艇碼頭觀賞點,北岸“西域凈?!惱锬竞笔鶚酥揪包c,西北哈薩克蒙古風情海西草原景點,西南觀賞最藍湖水的“天鵝樂水”等景點,賽湖不再裸體,有了現(xiàn)代“服飾”……賽湖淡化了野生氣味兒和孤僻幽靜樣態(tài),與當代生活做了非自愿融合,這的確方便了各方游人,環(huán)湖游成了常態(tài),當?shù)亟?jīng)濟也長足發(fā)展了,但就賽里木湖而言,這樣的現(xiàn)代化是利還是弊,這是尚待論證的新課題。

  3.

  今天早上,為看賽里木湖,我自伊寧出發(fā)前特意加件厚外衣,但還被湖上刮來的強風給弄個“透心涼”,忍不住瑟瑟抖然。

  在北岸“西域凈?!碧帲腋惺芰私鹎镔惡撵o與動,涼與風,水與浪的韻律,此前我無緣領(lǐng)略這類自然奇觀。

  站在湖北岸,向東眺望,遠處黛青的天山余脈阿拉套山,像滿面滄桑的慈父,悄無聲息地望著藍幽幽的湖面,被風舞動的湖水微笑著、凝視著,一副滿懷期待的樣子。東南遠山之巔浮著幾朵白云,像城里女孩的嫵媚雨傘,護佑山體,遮擋輻射。

  看似晴好的天氣,卻被湖里涌來的風“凍結(jié)”于半空。我顫栗著俯瞰湖面,闊大的賽里木湖,近水澄凈,遠水碧藍,汪洋層疊,波濤奔涌,砰然拍岸,電閃雷鳴,卷起千堆雪,天山歡呼,峽谷轟鳴……好一派大湖氣象。

  賽湖給秋風權(quán)力,卻不給賞湖者面子,像掃秋草殘葉般趕跑游人,我抵御湖畔的強風,就為好好感受湖上的波濤。

  湖水透明想擁攬陽光取暖,卻被浪頭擊碎,摔在岸灘上……如海嘯吶喊,水光四濺,藍影遮天,白浪轟然,魂飛沫散。

  賽里木湖的浪,手挽手肩并肩,豪氣沖天,歌聲滾滾,蔑視曠野露笑顏,無懼世人何望眼。一片碧浪滔天。

  賽里木湖的浪,大浪高過小浪,澎湃激越,狂放奔突,無限奇峰存志遠,胸襟盡展融碧天。大美滄桑神無限。

  賽里木湖的浪,上與云杉相望,下與松濤相融,春綠夏英,秋金冬白,日日皆麗彩,年復(fù)一年翻卷復(fù)來。高湖天外競豪邁。

  賽里木湖的浪,遠與山巒相望,近與草原為伍,剛?cè)嵯嗬^,學山硬朗,比草情長,日月呈新異,銀山金山雙托舉,歲復(fù)一歲誰堪比?高原凈水映湖藍,西域神秘頌海天。

  賽里木湖的浪,從幽藍天際走來,濤聲蕩漾于山谷,像博爾塔拉草原的搖籃曲悠久、綿長、美妙……

  嘩——砰——,嘩——砰——。

  高原風與賽湖浪同聲唱和,湖之幽藍與山之蒼藍的凝望對視,成了循環(huán)往復(fù)的恒久律動。

  4.

  在描寫湖或以湖為背景的外國文學作品中,我除喜歡梭羅的依湖而居、自由生活的《瓦爾登湖》外,還喜歡史篤姆的詩意朦朧的《茵夢湖》,那對湖畔青梅竹馬、分合無相忘、中老緣相隨的知心愛旅,令我擊節(jié)稱嘆!

  我還喜歡艾特瑪托夫的《白輪船》,那個因父母離異、被棄外公家的七歲小男孩,每天在山上用望遠鏡看遠處的伊塞克湖,期盼爸爸當水手的白輪船出現(xiàn),思念日久,渴望越切,小男孩便幻想自己變成一條魚,沿著山中的河流游到遠方大湖去,登上白輪船,與爸爸相聚。這段描寫催人淚下:

  伊塞克湖像大海一樣遼闊。他在伊塞克湖的波浪里游著,過了一浪又是一浪,過了一浪又是一浪,終于來到白輪船跟前?!澳愫茫纵喆?,我來了!”他對白輪船說,“天天拿望遠鏡望你的就是我?!贝系娜硕几械绞殖泽@,一齊跑上來看這件稀奇事兒。這時他對當水手的爸爸說:“爸爸,你好,我是你兒子。我是來找你的?!薄澳闼闶裁磧鹤??你是半人半魚!”“你快把我拉上船,我就變成人形了?!薄懊顦O了!好吧,咱們就來試試看。”爸爸撒下漁網(wǎng),從水里將他撈上去,放在甲板上。他一下子就恢復(fù)了原形。然后……然后…… 然后白輪船繼續(xù)往前開。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,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講給爸爸聽。講講他那里的山,講講那些石頭,講講那條河和山林,講講爺爺修的水池,他就是在那里學游水的,學著像魚一樣睜著眼睛游……

  當作家把原生狀態(tài)的伊塞克湖注入情感、融入小說,講述七歲棄兒變成魚兒,游向深湖去找父親的故事,隨著情節(jié)的推進,那片冰冷的湖水有了溫度,有了孩子的情感,有了父子命運的牽掛,于是藍瀅瀅的湖水,就變成了翻騰不息的思念,綿長無期的渴盼……今天,我在賽里木湖畔,感悟艾氏筆下的小男孩與伊塞克湖的美妙情愫,感嘆文學與湖的神奇藝術(shù)創(chuàng)造。

  那么,現(xiàn)實中的賽里木湖,在詩人作家心中會賦存怎樣的情感呢?1995年秋天,當時的青年教師楊宏科,寫到自己去伊犁州辦畢回內(nèi)地的調(diào)轉(zhuǎn)手續(xù)時,情緒大慟——這意味著他將告別自己生活十年的新疆了,歸途中乘車路過草原,他正好與車窗外一位哈薩克牧馬人同行,當他們到達賽里木湖時,車內(nèi)的青年教師、即后來的著名作家紅柯寫道:

  “騎手與馬伴隨我一直到果子溝,到三臺海子,湖水和馬融為一體。那是個神話世界,在群山與沙漠之間,必須有一片清純的湖水洗滌我們,沒有這個過渡,無論人還是畜類,都無法進入伊犁,也無法離開那里,騎手和他的馬群沿湖岸遠去,我覺察到一種冰涼的玩藝兒在臉上恣意縱橫,我伸手去摸,抓在手里的是淚……”

  這里寫到的“三臺海子”,即賽里木湖,當年紅柯的湖畔“淚崩”,是賽里木湖賜他的“福祉”,從此他的文學創(chuàng)作猶如神助,其描寫西部生活的小說連連炸響,讓人感受到“躺在金色草地上,與大地有一種切膚之感,你會翻個身把臉埋在草叢中,你的淚會流下來跟清泉一樣扣響大地……”,這類細膩深情的摯愛表達,沒有長居西域的生活沉淀,沒有悟化星辰的切身感受,任憑你是神也寫不出如此綺麗的文字。

  紅柯早年的“賽湖淚崩”,是他將成為西域浪漫歌者的先兆。其小說如賽湖奔涌,迅速沖出中亞腹地,崛起于當代文壇,如《美麗奴羊》《金色的阿爾泰》等中短篇,《西去的騎手》《太陽深處的火焰》等多部長篇,成了西域文學史詩般的藝術(shù)長河……他是當代中國作家占據(jù)天山阿爾泰山的唯一旗幟,獵獵迎風,高揚不倒。

  5.

  二十四日下午,我們的大巴車沿賽里木湖北岸行進,湖水如魔鏡般變幻,每隔七八分鐘,就變換一次色彩。此刻,陽光變成湖面的芭蕾王子,一會踏出一串清晰的足印,一會像清晨點點星辰,再一會水中天山變城池,湖上宮燈熒熒……湖光萬變看呆了我們,再沒人說話,唯聽湖水輕吟。

  三點半,到達海西草原景點。金草地牽著墨綠森林,湖岸彎曲挽著青黛天山。東望萬頃碧湖,北望空曠清幽、滿目蒼茫……一段八百年前與賽里木湖關(guān)聯(lián)的傳奇往事涌上我的心頭。 據(jù)法國歷史學家雷納·格魯塞的《蒙古帝國史》記載,公元1221年,一代天驕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時,想到長壽問題,聞知世有“長生不老藥”的人,即道教首領(lǐng)長春真人。盡管處于戰(zhàn)事中,大汗仍誠邀請丘道長,來為自己傳授長壽秘笈。這年丘真人已七十有二,赴命當年即自山東登州棲霞取道北京,仍“不堪白發(fā)垂垂老,又踏黃沙遠遠行”,丘的團隊3月啟程,一路西行,穿越大興安嶺西麓、過捕魚湖、克魯倫河、蒙古草原,過肯特山、杭愛山、土拉河,越阿爾泰山。

  苦旅半年的9月,到達新疆別失八里城,后又沿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西進,一路沙塵彌漫、不見絲縷綠色,人為干渴所累,荒涼孤寂幾乎摧毀其前行意志。當?shù)篱L人馬絕望難行、攀上一座健碩青山的時,突兀神奇的一幕出現(xiàn)了:一汪被金草地環(huán)圍的天賜大藍湖——即賽里木湖,靜靜酣眠于天山懷里。

  史載:“他們抵達美麗的賽喇木(藍湖)湖,天山的山峰倒映在湖水中,松樺成林,陰森環(huán)繞”。眾旅抵達湖邊,歡呼雀躍,道長亦感嘆天助矣!布令湖畔休整三日,再振精神,繼續(xù)西進。

  《長春真人西游記》,記述了丘處機“下榻”賽里木湖畔的真容:

  “西南行三十里,忽忽有大池,方圓幾二百里,雪峰環(huán)之,倒映池中,師名之曰天池。沿池正南下,左右峰巒峭拔,松樺陰森,高逾百尺,自巔及麓,何啻萬株。眾流入峽,奔騰洶涌,曲折彎環(huán),可六七十里。二太子扈從西征,始鑿石理道,刊木為四十八橋,橋可并車。”

  這里除描述湖畔的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豐美外,還記載另則史實:即成吉思汗的兒子察合臺,開辟了賽里木湖至伊犁河谷、過果子溝的路。原來我們乘大巴的路為皇子初開。

  根據(jù)雷氏史料,與丘處機伴行的除其弟子李志常、宋道安外,還有蒙古隨行官員劉仲祿,親王帖木格贈送的馬牛各百匹,8月相公大臣鎮(zhèn)海亦加入長春真人的西行隊伍……由此估算,丘的團隊由自己隨行人員,蒙古伴行官員及牲畜車隊混編組成,規(guī)模在二三百人之間。

  那時,丘處機偌大的西行隊伍,過草原越眾山、跋涉沙漠,疾行半年,在人困馬乏極致時,忽見水草豐美的賽里木湖,無疑給了其重振精神的自信,無疑給了其堅持西行的力量。想象當時情景,一面是高聳天山、一面是幽靜湖水,一面是金色草原,另一面是忙碌的道人、軍人、馬牛駝、眾車輛,篝火點點,炊煙裊裊,湖風吟哦,這等??抠惱锬竞系摹奥眯鼻榫?,何等迷人、何等壯觀!

  我讀雷氏兩部史學著作,皆記載了丘處機萬里西行,面見成吉思汗三次途經(jīng)賽里木湖的過程,時間依次為:首次1221年9月,上文描述過;第二次1221年11月丘原本趕至興都庫什干山見大汗,當時汗率兵追剿扎蘭丁已入印度,丘只得后撤撒麻耳干營地過冬,返程再經(jīng)賽里木湖,史書僅記一句話,再未找到相關(guān)依據(jù);而第三次是真真切切的1223年四五月間,道長與大汗完成傳經(jīng)授道后,返回中原途中再過賽里木湖。

  史載“丘成晤談”長達年余成果何為?首見大汗時,丘即直告:“世多有延年益壽之方,斷無長生不老之藥”,此語一出,汗左右皆為丘駭然,而汗并未因其直陳治罪,反待其日日上賓,道長和皇上竟成了諍友。

  1222年10月丘與汗三次論道,不管汗兵何處,丘相伴整年,論道即成常事。成吉思汗在這位道學哲人那里,學得了更多恭敬自然、處世人生、治國方略。1223年春天,七十五歲的丘處機辭別大漠、返歸中原。自此這場萬里送道、歷時三載的壯舉落下帷幕,故成歷史佳話,百代傳頌。

  6.

  午后四點,我站在賽里木湖西端“天鵝樂水”處的湖岸上。據(jù)導(dǎo)游說,這兒的湖水最藍,是最佳賞水“藍點”,還可能遇到白天鵝。

  不知何時,賽湖東岸轟鳴的浪濤聲沒了,湖面的洶涌涼風,像淘氣的孩子也躲了起來。從停車場到湖邊,有段不足三百米的下行緩坡路,自高處向低處走,給我一個漸進觀察湖水顏色的機會。

  回頭望,海西草原已隱在天山影子里,白云已飛下山巔,像乖順的章魚,晃動著柔軟的身姿,欲將碧藍的湖水罩住。

  我自高處每下行二三十米,湖面都在變大,湖水顏色都在劇變:遠望湖面,是一盆濃濃的墨水兒藍,天光映于湖面,微風

  輕掠處,像無數(shù)筆尖點足起舞、翻騰跳躍,激情抒寫著聲情并茂的詩句。

  中觀湖面,是一片情意依依的海緞藍,風兒拂來,波光閃閃,浮動著喘息著,像攀附某種親緣,理直氣壯地昭告遠古的海洋,我和天我和你我和高原,都源自相同的那片蔚藍,只要我們的心靈相通,就沒有空間的阻斷,就沒有距離的遙遠。

  近看湖面,若蒼天饋贈高原之湖的多盞景泰藍夜光杯,藍光熒熒、烈焰爍爍,秋風掃過,掠不走夜光杯的藍精靈,舞動著思索著沉淀著,像天山呼喚吶喊,林深我靠前山高我相伴,我與山泉牽手,我與雪山共融,飛騰躍山巔,只要我們精神不倒,就是翻下山澗,也能砸出一汪碧藍海天,潤澤溫暖萬千家園。

  我在“天鵝樂水”處沒有巧遇白天鵝。卻遇到一對年過半百的中年夫婦,女士披著紅披肩,彎腰撩起一串晶瑩的湖水,她先生手持相機,正抓拍女人和她拋上天空的那串閃亮的湖水……

  驀然間,我想起讀俄國作家瓦?拉斯普京的散文《貝加爾湖啊,貝加爾湖》中的一段話:“置身貝加爾湖上,你會體驗到一種鮮見的昂揚、高尚的情懷,就好像看到了永恒的完美,于是你便感到了這些不可思議的玄妙概念的觸動。你突然感到這種強大存在的親切氣息,你心中也注入了一份萬物皆有的神秘魔力。”這話暗合了我于賽里木湖畔當下的真切感受。

  我從第一次見到賽里木湖,就有個心愿為她寫篇散文,卻未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才落筆……

  我想起土庫曼人的一句諺語:“結(jié)出果實的不是大地,而是水?!?/p>

  2021年11月25日初稿,29日改畢于長春

 ?。ū疚脑d2022年2月號《香港文學》雜志;圖片由陳曉雷拍攝提供)

(編輯:阿麗婭)